时间:2020/7/3 22:53:13
来源:北京青年周刊 作者:韩哈哈 选稿:东方网教育频道 陈乐
很难说清楚是在哪个时刻,洪雷和王圣志想到要为“文学”拍摄一部纪录片。对这两位20年前的中文系教师、如今的纪录片创作者,和长年的书籍阅读者来说,这个念头的出现非常自然。
按照构想,《文学的日常》将作为一部饱含深情的片子,在文学爱好者小群体内引起共鸣,不过,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春天,由本片内容所生发出的对于青春、叛逆、故乡、疾病、生死等话题的讨论,给观众带去了许多慰藉,而自然发酵的互动转化成的流量,也稍稍化解了主创们对于文学在本时代的悲观态度,大家更加确信,对哲学的思考,对人生道路的探索,是一代又一代人始终关注的深刻的命题。
毫无疑问,当这样一则题目启动,其行将面对的最大困难一定是确定拍摄对象——大部分作家都不乐意面对镜头。对作家来说,文字是含蓄的、文雅的、有过筛选的、安全的,而影像则可能处于它的反面,它们直白,简单,有甚至有些粗鲁。总之,作家们更情愿让读者在作品中去揣度他,而不是直接提供一个具象的、实在的自己。
以王圣志最初就沟通过、但最终并没有出现在本片中的他的好友、台湾作家舒国治为例。即便是喝过几十次大酒的老友,舒国治仍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王圣志的拍摄邀约,所用理由正是如此。
当然,不乐意面对镜头还有另外的原因,也是我们的共识:媒体给人的观感并不算好,起码在这个时代。
而从已发布的成片回头来看,会发现,合作的达成,除了真诚的软磨硬泡之外(这一步动辄耗时半年),还需要一点时机。
2019年4月,阿来新书《云中记》上市,先后在广州、深圳、厦门等地的书店举办签售活动。阿来没有微信,沟通要靠短信,但作为自己心里嘉宾名单上的一员,王圣志把这些活动从头跟到尾,阿来一直没有松口,直到在厦门签售时的一次闲谈中无意提起,“跟谢有顺聊天绝对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王圣志点点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并转而开始游说谢有顺,这个从来“不上电视”的人来参与拍摄,当然,那又是另外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就这样,《文学的日常》第一季集合了马原、马家辉、阿来、麦家、小白五位作家,每一集,都会有一位作家的朋友前来拜访,并和他们聊聊。“是‘拜访’”,王圣志又强调了一次,“我们从来不说‘采访’。”拜访跟采访是很不同的,拜访是带有日常生活气息的说法。事实上,本片的许多素材,就是把相机架好后任其发展的产物。
记得这个片段吗?作家小白与高翊峰发现了一块写着个人想法的小黑板,随即展开联想,认为黑板就如同个人微博,“是一个原生态的讲述”,“是想把一些事情告诉别人”,而写小说正是这样的过程。两人正感叹着,路人大爷却入镜,表示这块黑板上的句子“不是我们生活需要的东西”,而且“写的人脑子有病”,场面一度变得非常戏剧化。
就像这样,作家敞开自己,他们不再是一个称谓,一个偶像、一个榜样,他们“变回”了一个人,一个黑暗的人、天真的人、郁闷的人、孤僻的人,一个永远在推测的人。
如谢有顺所言,文学写作对作家来说,既是职业,也是生命展开的方式,“不一定是文和人绝对统一,但敏感的作家在生活中总是会贯彻文学对他的影响,以及在文学影响下的他的眼光和感知方式。”
想一想马原那令人震撼的“九路马堡”吧,生病之后离开上海的马原,在云南的大山里,“有了稿费就建一点儿”地,耗费多年、断断续续地,完成了这座庄园城堡的构建。他用文学大师的名字为每个房间命名,加缪屋、卡夫卡屋、托尔斯泰屋、雨果屋……他坐在这里,与老友吴啸海谈论癌症、生命和孩子。
一个很容易注意到的细节(在麦家、小白身上尤为明显)是,即便这已是当代被文坛、被资本、被读者认同着的名作家们了,即便来人都是气味相投的老友们,作家们的状态仍然紧绷。用导演的话说,面对镜头,他们还是怯懦的、别扭的、不安的。
王圣志分析这种不安的来源:作家们心里明白,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边缘人物,这个时代属于AI、5G,或者别的什么,但总体来说,不属于文学。不过,他又认为,意识到自己是时代的配角也是一件好事,“因为主角都在18世纪、19世纪啊,那时,那么多伟大的小说都已经在人类历史上焕发出巨大光芒啦!”何况,正是由于作家们的边缘意识,反而让他们在生活(镜头)中呈现出一种冷静和轻松,“既然作家不过是作家、小说不过是小说,那干嘛还要为那些虚妄的东西费神呢?”
另一个令人动容的环节是片中设有的朗读环节。
王圣志安排作家们阅读自己近期的作品,因为他想把文字的美也带到影片中。如前文所说,文字与影像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文字的意义在彼岸,但影像只能固定下日常,此岸跟彼岸之间,如果朗读得不好或影像搭配突兀,就会变离观众很远。
用实际的处理手法来看,团队最终将麦家走动的画面、街上的服装店和行人的面孔配在他的朗读声上,这都是日常的画面,它们属于此岸,好比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在这条街道上,街道上的面孔大家都能看得很清楚,可一朗读出声,那个叫做“意义”的东西就在彼岸了,“你可以借机问问自己,我们到底还需不需要那么急切?还需不需要在世俗生活里面拥有一块自己的精神领域呢?”
当然,像所有的文艺作品一样,《文学的日常》也不可能只收到好的反馈。王圣志说,接下来这一段你一定要写进去。
他讲了这样一件事:纪录片上线后,豆瓣有则评论,指名道姓提到导演,说导演修为不够,“他显然没有看过一套丛书叫做《巴黎评论》”。
“我后来就买了《巴黎评论》!这才发现原来好多年前,这些作家的访谈就都做过了,甚至出过一整套了,我一看,确实人家做的功课比我宽广很多,比如他们可以知人论事,可以从作家的童年或者成长看到他写作的某本书中隐藏的那些话题,这是我个人的欠缺。”王圣志说,他非常感谢这则评论,让他知道还有这套丛书,“那么在第二季的时候,我想我会把功课做得更好一点”。
差不多两周前,微博被一篇名为《那些又爽又low的小视频,是如何把土味流量变成兰博基尼的》的文章刷了屏,作者以最近某音、某手上传播火热的“土味剧场”为切入点,分析流量对影视创作的影响。
文中,短视频制作人们讲述的流量法则包括但不限于“不要讲逻辑,观众不需要高级的东西”、“不要教育引领观众,尽可能满足他们”、“观众们很懒,别让他们动脑“、“观众没有耐性,让他们爽了就行”,一些编剧也表示,自己被教导:“要抛弃自己喜欢的、想表达的、做观众们喜欢看的”。
只是他们通常是一边在进行创作,一边又对自己创作出来的东西万分鄙夷——“难受是常态”、“因为太丢脸,从不在朋友圈提起自己的作品”。
与之相比,王圣志的态度鲜明且坚决,“谁说观众只喜欢简单的东西了?”
《文学的日常》样片制作完成后,洪雷和王圣志叫了50个人来台里看片子,其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后浪”。洪雷说,看样片时,他仔细观察,发现有几位观众悄悄抹眼泪,那是他心里第一次感受到,这系列片子真的可以成。
“所以要尊重观众的复杂性,千万不能自以为是,什么叫自以为是呢?就是以为创作者在上游,观众在下游,觉得你喜欢吃饼干,我就顺流而下,喂一口饼干,再喂一口饼干,一直用同样的东西喂养他们,这个关系要反过来,观众在上游,而创作者在下游,要不断地做一些不同的点心让大家尝尝。”他们总结:观众是复杂的、有需求的,“这真是让人高兴。”
那么,说回豆瓣的那则“差评”,虽然它留在了导演的心底,但比起打击,它更是一份滋养,这可是一直在朋友圈里欣喜记录工作感受的王圣志啊!我想,可以用这一天中,我的最后一个采访问题来做一个回复。
这个问题是:是否存在一个你所向往的虚构的角色?
王圣志说:“我最向往的虚构角色是一个导演,他跟我干着同样的工作,在人生的上半场,他充满鸡血地叙述各种故事,并且以此为得意,认为自己探索了很多人的精神世界,那么很不幸,在他人生快下半场的时候,他发现他所讲的话都被人说过了,他所写的书给人带来了一些不好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影响,末日就要来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拍片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犯下了这么多的错误,这么多的罪恶,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自己的审判。我最欣赏的就是这么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一辈子都有意无意地做了很多错事,可我欣赏他的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