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饮剡溪水·共筑故乡美

摄影：张建秋

在浙东会稽山脉的嵊州走马岗山，有座美丽的山村，发源于此的舜江清澈弯曲，犹如一条蜿蜒盘旋于崇山峻岭间的巨龙，穿过苍莽树林，流过山涧峡谷，缓缓东逝入海，于是，江边的古越山村有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称——竹溪。竹溪村为浙江省历史文化古村、国家级生态乡村，被收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竹溪为钱氏后裔集居地，据考，我的祖籍诸暨钱池钱氏的祖先，是明代自竹溪迁徙过去的，于是我与竹溪结缘。日前，我应邀为竹溪古村题写牌楼并参加揭幕仪式，走进了这个具有深厚文化历史的村落，欣赏其独特的自然景观，聆听其传奇的人文故事。

摄影：范大成

古老的会稽山是春秋越国复兴之地，竹溪地处会稽山脉的腹地，也为历代兵家必争的山村，《史记》记载：“越王及以余五千人保栖于会稽。”村里上泉地界有块土地叫“越国”。相传越王勾践在此处卧薪尝胆，屯兵操练，东山再起，最终打败吴国，成为血性越人的象征。唐光启二年，先祖吴越国王钱镠在竹溪走马岗大败叛将刘汉宏，攻克越州。尔后董昌称帝，唐朝廷敕令钱镠前往平叛，获得大胜，朝廷赏赐“金书铁券”。厚道的嵊州长乐钱氏后人，千辛万苦将流传千年的“金书铁券”保护了下来，于解放后捐献给国家，使国宝得以在国家博物馆向大众展示，成为当地百姓引以为豪的佳话。

走马岗上话竹溪

作者 钱汉东

古越遗风 习武从军

两千多年来，古越先民威武刚烈之气概，在竹溪钱氏后人身上代代传承。尚文习武从军的家国情怀成为当地的时兴。清代咸丰五年(1855)出了武举人钱士能，同治六年(1867)又出了武举人钱士熊等，仅民国时期就先后产生了七位将军。

晚清时期的钱竹安(1874-1924)，十年寒窗苦读，中了秀才。光绪三十一年(1905)，钱竹安结识了谢飞麟、王金发等革命志士，加入了光复会。辛亥举义，他参加光复杭州之役。1913年袁世凯称帝，云南蔡锷起义，钱竹安在嵊东重新组织义勇三千，成立“浙东护国讨袁军总司令部”，任总司令部秘书长，后遇害献身。钱骏(1889-1927)，1911年11月3日参加上海武装起义，与王金发等组织敢死队攻打杭州抚署。1926年秋，国共合作，国民革命军北伐，钱骏击溃军阀孙传芳部队。尔后不幸被捕，宁死不屈，怒斥孙传芳，在南京小营慷慨就义，年仅39岁。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根据钱骏的英勇事迹，追晋钱骏为国民革命军少将、革命烈士，总司令蒋中正亲笔题写了“为国牺牲”直匾，英雄的忠骨埋葬于岳坟前，可歌可泣。

民国期间钱宗陶叔侄四人陆续荣升将军，成了一时美谈。钱宗陶，保定六期毕业。1930年，西南军政长官白崇禧到他所在师视察，对钱宗陶营长治军大加赞赏。钱宗陶工作出色，为白崇禧器重，升任至西南运输署总司令。钱将军在抗战时期出生入死，被调往西康任川滇公路管理局局长后，又为“远征军”运输抗日物资立下汗马功劳，是创造著名的“二十四道拐”的传奇人物，青史留名。

钱宗陶侄儿钱立，曾去英国皇家军校深造，足智多谋，勇敢善战，参加了淞沪抗战，身先士卒，英勇杀敌，苦战负伤后调任辎重兵汽车独立团少将团长。钱立二弟钱漱石，聪明能干、武功高强，抗战期间蒋介石从南京迁往陪都重庆，他担任重庆军事委员会警卫团首席侍卫官，后晋升“总统府”少将高级参谋。钱立的小弟钱幼石，学业出色，智勇双全，英文甚佳，出任民国政府驻泰国使馆少将武官等。

钱宗陶将军之孙、85岁高龄的钱进德先生十分看重这份家族文化遗产，他邀我为他的祖宅题写“将军台门”匾额,捐赠给村里，作为永久的纪念。

解放后，竹溪村民依旧保持着习武从军的传统，踊跃当兵参军，保家卫国，成为当地的风尚。谁家子弟被批准入伍、立功受奖，全村人为之自豪。

摄影：范大成

巨榧参天古建成群

竹溪古村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村前溪水流淌，峡谷幽深，古木参天。清代徽派建筑群风格鲜明，粉墙黛瓦，错落有致，石板铺路，质朴自然，让久居大都市的游人享受到难得的清静。我想这个古村落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除了当地村民的呵护外，可能也与远离都市有关。

走进村里，远远望见两棵高耸入云的古树，其中有棵古榧树，据钱知勇兄介绍，系钱氏先人来竹溪定居时种植的，树胸径1米多,高达35米。此古榧颇为奇特，雌雄同株,树梢盛开雄花,树腰挂细长果，下部挂圆球果，十分罕见，被当地人视为神榧，倍加珍惜。其见证了1460年始迁祖钱奇公从嵊县长乐迁徙至此后竹溪的发展变化。先人披荆斩棘、拓荒垦田的事迹闻之感动，我提议在此立碑“竹溪钱氏寻根神榧”，以告后人珍视。热心学人钱国森乡贤自告奋勇，慷慨出资建碑，如今，石碑与神榧已成为村里一道靓丽的景观，游人驻足观赏之余，禁不住赞叹先人的功德。

中国的古建筑就像一幅幅中国画长卷，慢慢舒展开来，渐渐进入佳境。竹溪古建筑群依山就势，前低后高，屋脊高昂，雕镂精湛，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构思精巧又不失实用便捷。整个古建群以旗杆台门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由老屋台门、前台门、壹丰台门、贰丰台门等十多处古台门相连成片；老屋大多坐北朝南，为两层楼房，两边均设有侧门，黑白辉映的马头墙，有的多达三四层重叠，明朗素雅，美观显眼，当然，它的主要功能是防火。我去皖南考察过，如此高规格的马头墙并不多见，其彰显出钱氏先贤的气魄和良苦用心。

集古越山川风景之灵气、融华夏风俗文化之精华的旗杆台门，是竹溪古建群的标志。台门从东到西约100米之长，从南到北有50米之宽，占地面积近5000平方米，共有房屋66间。每间房屋融石雕、木雕、砖雕为一体，变幻无穷，富丽堂皇，具有韵律之美。整座建筑走廊互通，雨雪天在台门里行走不湿布鞋，进出厅堂的门槛及迎风遮雨的窗户用石料镶嵌，廊柱、木门、窗棂以油漆护理，地面则由桐油石灰铺成。内置7只大石缸，平日缸里养鱼观赏，如遇不测可取水灭火。细细品味，旗杆台门的每一处细节无不显示着先人的智慧与远虑。

旗杆台门由清代钱万象先贤精心建造。钱万象经营有道，以行善为乐，在当地享有盛名。清朝道光年间，战乱频繁，地方多灾，国力不逮，民众受苦，富甲一方的钱万象热心公益，建桥梁，修道路，筑城池，饰庙宇，种种善事，不胜枚举。尤其是道光甲辰(1844)夏，暴雨成灾，田宅全毁，仅黄沙潭一村就淹死百余人，钱万象焦急万分，开仓赈灾，对灾区按户发放钱粮，并派出本村民工修筑堤坝，以一人之力解全村之难。受益乡民感恩不尽，联名禀告官府。钱万象以赈荒助饷功累，受到朝廷嘉奖，授晋国子监典籍转太常寺典簿加同知衔，授奉政大夫。后又加四品衔，皆封朝议大夫，钦旌五世同堂，褒宠七叶衍祥，并赐造旗杆台门。

钱万象积善好施，厚德载物，应了一句老古话：福报子孙。住在旗杆台门的儿孙秉持耕读传家、行善为乐的文化传统，成为乡里楷模。他这一家共出了七位大夫、三位诰赠大夫，由此旗杆台门也称为“大夫第”。

如老屋台门的主人钱文广，是武肃王二十八世孙。生于康熙癸巳年(1713），他三十岁时只身闯荡上海，经营黄茶生意，经过几年打拼获利万金，回家乡建造住宅，同时资助乡里筑路建桥，他的乐善好施受到族人尊重。尝语人曰：“能聚不能散，直守钱虏耳。”竹溪拥有两万多平方米的清代建筑群，是先贤留给子孙的丰厚物质与精神财富，也是竹溪后人引以为豪的传家之宝。

摄影：张建秋

践行家训崇文倡学

流传千年的《钱氏家训》去年被评为国家非遗，成为钱氏后人行事的准则，也造就了近代钱氏人才的“井喷”现象，科技“三钱”等无不受到家训的影响。在我看来，《钱氏家训》的核心就是家国情怀，崇文倡学，德才并重，忠厚传家。竹溪钱氏后人从小接受这一文化基因。如《嵊州竹溪钱氏家谱》记载：钱万象“幼颖悟好学能文，督学杜公岁试越郡，邑痒生。”可见钱万象当时就是优秀学子。

竹溪村民继承耕读传统，学以致用，服务社会，造就不少人才。最出色人才之一的钱成政又名钱锦江乡贤(1874-1931)，是鲁迅先生的好友，二十出头中秀才。光绪二十九年(1903)任绍兴府学堂国文教员，与徐锡麟共事，1905年一起东渡日本留学，受到已在日本留学的鲁迅等人欢迎。他与鲁迅交往频频，两人情趣相投。抱着治病救人的理想，钱成政考进了东京早稻田大学师范部学医。1905年7月孙中山从英国到日本，与黄兴等革命党人将兴中会等革命团体联合起来，8月20日在东京组建成同盟会。钱成政加入同盟会，与孙中山既成同志又同为学医，交往密切，深受信赖。1910年，他回国参加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斗争。中华民国建立后，钱成政由杭州抵绍兴，任绍兴北伐军同志会参谋员。1913年任浙江省第五中学(今绍兴一中)校长，先后与鲁迅、蔡元培等在同一所学校共事，引为知己。

我查阅了鲁迅日记，其正式写到钱锦江的有两次。1916年8月20日孙中山专程到绍兴与钱成政会面，他便随孙中山到上海，出任孙中山的特别顾问。1918年起，在衢州八中、上海澄衷中学等校任教，此后一直服务于教育界，也奔走国事。1931年10月23日在上海北四川路寓所病逝。26日的《中央日报》上刊登了由蔡元培、鲁迅、钱念祖等二十人发起的讣告。1933年移葬于家乡竹溪黄泥山坡。著述有《慎独斋文集》三册，《文史通义注稿》三册及日记十余册等。1980年由其子将《慎独斋文集》和《文史通义注稿》捐赠宁波天一阁收藏。

钱成教(1871-1942)，廪贡生。日本明治大学法科毕业。曾任浙江省政府民政厅第一科科员；嵊县公款公产管理委员会常务委员，救济院院长，查文处主任，一生做了不少积德善事，对民众帮助颇多，在民间享有较高的声望，成为当时嵊县著名的绅士。

竹溪村人遵循家训，厚道侠义。旗杆台门外墙上镶嵌着一块长2.42米、宽0.89米的满文石匾“蕴玉含辉”，这件文物见证了乾隆快婿和珅之子丰绅殷德与钱怀璞先贤的一段传奇故事。钱怀璞品学兼优，被选派到国子监学习，与巨贪和珅儿子丰绅殷德为同学。嘉庆四年(1799)农历正月初三日乾隆驾崩，正月初八日嘉庆逮捕和珅，同时抄没其家产。正月十八日下诏和珅自缢。按大清律满门抄斩。24岁的丰绅殷德与妻子固伦和孝公主商议逃离京城，往少有人知的边远山区避难，丰绅殷德想到了来自会稽山脉的侠义同学钱怀璞，固伦和孝公主也认为合适。钱怀璞是忠厚侠义之人，认为罪在和珅，丰绅殷德并无罪孽，于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将丰绅殷德接到竹溪，隐名埋姓。在京城，嘉庆的妹妹、丰绅殷德之妻三天两头去皇兄面前诉说。因“公主平日最为皇考所钟爱，自应仰体恩慈，曲加体恤”，这样免除了丰绅殷德的死罪，并仍留袭伯爵，但规定“在家闲住，不许出外滋事”。丰绅殷德回京之后，特意从京畿送来了“蕴玉含辉”的满文条幅，镶嵌在外墙上，以表搭救之恩。因该匾四字全是满文，无人识得，故在历次运动中也免遭人为的破坏，得以保存下来。

巍巍会稽山，悠悠舜江水。漫步于竹溪被雨水洗刷得锃亮的石板路上，观赏着一座座斑斑驳驳的古老宅子，感慨万千。这里流传着诸多古越先贤为国奋斗的动人故事，遗留着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文物，这是先贤留给子孙后代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此地珍藏永恒的记忆，这里留存久远的乡愁”，这是我为新落成的竹溪古村牌坊石柱上题写的赞语，表达了我对古越竹溪的深深敬意。

作者：钱汉东

系中国田野考古学者，《文汇报》高级记者，上海市新闻出版系统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钱镠研究会名誉会长，上海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上海大学钱伟长学院人文导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