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早些时候就晓得钱汉东在完成他这部重要著述的进程之中，书稿内容的文字部分，其实于作者并不累，累的是须用墨笔集中书录百首苏轼诗词，近八千字。起码在对待自己腕底功夫的自我审视上，钱汉东可谓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每一首书作，少则书写十遍以上，偶有生僻字，则重复百遍。显然这不同于平常案前日课，不是径自临帖，不是当众挥毫，直到我捧读这一本厚厚的“诗书”，与其说我服膺于钱汉东对苏子的服膺，不如说我从字里行间感受着一份沉甸甸的信仰，少一种笃定的深挚，缺一分孤寂的炙热，都谈不上信仰。三年前的盛夏，我生日那天，与汉东夫妇小聚，当时他说他那本《江山胜迹》题刻选是他最后一本书，不想再出书了。今年的2024上海书展，我原也不想去轧闹猛，钱汉东这一部《诗酒书年华》新书发布会，我有事未能躬逢其盛，次日专门去了书展，我买了汉东新著、《民国印论精选》、《休斯文集》。见我在微信朋友圈晒出的照片，是晚钱汉东打电话给我，聊了20分钟，中心思想即一个字：累。

累，这个字，从钱汉东身上，体现的并非纯粹的疲乏，恰恰是另一层教人欣羡也非我所得而能望其项背的精神境界，即，沉淀，积累。我的书房和客厅里，挂的字只有五幅：钵翁苏渊雷为我取的斋名“卧听轩”；石窗周退密的隶书“金声玉振”；于光远录王安石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李锐题赠“堂堂集”；钱汉东送我的金“福”。这五位当然都不是专职书法家，在我心底里却都是分量够重的大文人。平时欣赏钱汉东为名胜题写的碑匾、楹联中的字体，或王或米、似赵似董，知其由“二王”而来，然散发着“二王以外”的独有气息，钱汉东早有“文人书法家”的声誉，在我心目中，他原本就是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钱汉东的《江山胜迹》题刻选出版时，我在《中国文物报》上写过一篇读后心得，“云水凝眼处，一屏绿千重”，我说过，钱汉东从一个文弱无力的插队知青，吃尽千辛万般苦，终于写出一个大大的、独一无二的、漂亮而神似其师任政老先生的任体“海”字，海纳百川，大气谦和，所沉淀、所积累的字如其人的价值，绝对不是一幅字能卖多少铜钿的“身价”，看镶嵌在东坡赤壁问鹤亭旁的碑廊第一通钱字，如果说这是一幅书法作品，那么，我宁愿相信，书法对于一处文化氛围的濡染，乃至对于一个深谙如何一撇一捺写好“人”字的社会，不只是文化，不只是文化人的一手本领，更是文字或书脊赖以挺拔的精神支撑。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今天不少人津津乐道文臣治国的北宋，有几个人读懂摆脱不了无休无止“内卷”的苏东坡？“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钱汉东不饮酒，缘何此次这部新著书名中凸显一“酒”字？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也问过精通梵文却不信佛的季羡林先生，如何理解佛家讲的因缘？季老莞尔不答。我对季老说，我相信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我更相信千疮百孔的灵魂，一定会有千秋万代的轮回、邂逅甚或相拥。我在之前发表的钱汉东著述读后感中也提过这个话题。现在，国庆假日里，我通读了这部《诗酒书年华》，我自然而然想到季老反复强调过的一句话，四个字：内心和谐。人怎么样方始内心和谐？苏东坡给出了准确的诠释：任性逍遥，随缘方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在苏氏眼里，凡心尽处，胜解卓然。绩溪的“来苏桥”碑及汴河博物馆照壁苏轼《南乡子·宿州上元》词碑、苏轼写下了《泗州僧伽塔》的泗县释迦寺题额、宜兴大潮山的苏轼阳羡贴碑及东坡书院“东坡买田处”题额、河南渑池县云门禅寺的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碑、徐州徐矿的苏轼《石炭》诗碑、四川眉山三苏祠博物馆……仅见近年钱汉东留下的缘结苏子的诸种墨迹，我想说的，还是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这些见证的不惟是当地的眼光，恰恰是苏轼拣选了他。

今年5月初，我偕家人驱车近百公里，走乡道，沿山路，饱览皖南秀丽春光，直抵桃花潭。映入眼帘的是去年初夏钱汉东题写的“踏歌楼”及“文光射斗”匾额，高悬于文昌阁和古镇岸边，法书俊逸，隽永劲健。吃一枚艾草饼，逛两爿纸笔庄，选选生宣兼毫，咖吧小店，错落有致，寻常巷陌，民风淳朴，一如是日的天公作美，我感受了氤氲透骨的不是什么千镇一面的商业化气息。仙境烟波在，书生乡关情，静谧如此，配得上“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样的千古名句。返沪车上，我就在想，我不是不喜欢李白，我也不独独爱读少陵，我为什么在书桌上一直放着随手就会翻阅的《东坡志林》、《苏轼集》？我一下子似乎感悟了钱汉东缘何花功夫撰写《诗酒书年华》这部厚书，“仁义大捷径”不错，就像钱汉东多年来为自己故乡诸暨所作的大量公益。“诗书一旅亭”，苏子此句，不也印证了人生其实更多的时候真的更需要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达观和笃定。那天，我在微信里给钱汉东发去了在桃花潭拍下的美景和他的手迹。没想到的是，很快他和爱人去了一趟宣州，去了他题额的谢朓楼，也到了仙境般的桃花潭。

行文至此，我还是想用苏轼“癫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的诗句收尾。钱汉东大我一纪，我虽然能喝两杯，但在襟期寥廓的汉东面前，曾经什么样的困厄挫折，都不值一提，也就能努力效仿几句“以诗为词”的所谓豪迈，记录几处屐留冷暖的“旅亭”吧。

何振华 新华社髙级记者、著名作家

（春秋时期，越王潜伏于此，卧薪尝胆，终于东山再起，击败吴国雪耻。碑由上海诸暨商会会长方婓均敬献，为故乡平添文化历史底蕴。这里是一个很不错的古剎。山势险峻，景色秀丽，给人以阳刚之气。诸暨人的刚烈血性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