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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流浪汉

时间:2025/4/1 13:15:54

来源:    作者:作者 王云瀚    选稿:东方网教育频道 陈乐 冯婷

千人共处,无恶,樊笼无趣,因为甲先生前些天帮助小姑娘逃跑,他无疑就是这个环境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纯粹的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作为社会化的动物,最擅长的就是在大社会中创造小社会。在一个空间里,人数等于一,那么人就会孤独苦闷。人数大于一,人就会分层,权利会被切割,划分,最后产生剥削。还记得那个经典的俗语吗?一个和尚抬水吃,两个和尚挑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按照逻辑推断,更多的和尚应该能挑更多的水吃,但实际上,三个人没完成权利分割,大家都没水吃,如果,完成了呢?那么一个和尚就会压迫其他两个和尚去挑三人份乃至更多的水喝。他们已经完成了分层,只享受水喝的和尚毫无疑问在作恶,但这就是人是本性。所有人都恨那个喝水的和尚,所有人都想成为他。

救助站就是这么个地方,在这个封闭的地方,人被高度分层,真的上层就是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救助站员工领导,中层就是保安和志愿者,底层就是这些个流浪汉。但是即使处在同一个地位,并不意味着就平等了,在阶层内,人们还会再给人分成三六九等。就比如甲先生这样的,因为殴打了保安队长而换房间被禁闭的,则是狠人中的狠人,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大”。那这个大家公认的地位的真正老大有什么意义吗?其实没有什么用,大家都只是流浪汉而已。

甲先生被换房间关禁闭了,这是保安队长的报复。说实话,本来就因为疫情防控,大家没有了放风时间,禁不禁闭其实也没什么名堂,无非就是换了个小一点的笼子关着罢了。你要是让那个保安队长来牢房来和甲先生干一架,他肯定是不敢的,和流浪汉打架无论如何都是亏的。他只能在暗戳戳地报复,大概和那种学生时代诅咒扎小人说坏话差不多。

甲先生的房间位置也是保安队长精心选择的,甲先生的左边监牢是老樊头,是一个有点老年痴呆的流浪老头,他把不住屎尿,大部分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室内也没人清理,污浊之气郁结,靠近就好像来到了农村旱厕,稍稍吸入周围的空气就仿佛鼻头上被人打了一拳。即使是“老大”来送饭,也只敢把饭像喂狗一样丢进房间。右边是一个文艺青年,哦,不,是一个文艺老年,绰号文疯子,张口之乎者也,闭口存在意识,时不时还吟唱几首狗屁不通的诗,只在晚上吟,声音不高不低,如蚊子叫一般,正好卡在人睡不着醒不了的分贝。为了稳定病情,他的房间特供纸笔,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写东西,之前有一个不懂事的保洁阿姨,拿了他的手稿,文疯子哄得阿姨团团转,那阿姨真以为文疯子是什么怀才不遇的大文豪,文疯子和阿姨约定只要能将手稿发表,所有稿费都归阿姨所有,阿姨就屁颠颠地带着手稿和副站长请假。那副站长是读过多年书的,看了稿子冷笑一声,那稿子是很好,文采斐然,足以留名千古,只他妈的晚了差不多两百年,那手稿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的默写。

在两位卧龙凤雏之间,甲先生倒是不怎么受影响,一个气味问题,没两天甲先生就已经习惯了,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嘛。至于噪音就更好解决了,甲先生没两天就做到了文疯子作息同步,凌晨睡觉,白天起床,这样他反而不会做梦了,梦里的电影院也什么新片了。所有交往的核心就在于接纳,解决了这个社交的头号难题之后,三个人不销片刻就混熟了。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站长还是不打算将救助站解封。

“你们说俺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就在一个普通的夜晚,老樊头醒了,伴随着叹息吐出了这一句,“一天天连自个是个啥东西都不知道”

甲先生没有搭腔,每天老樊头都会这么问,他不记得这个话题他已经讨论了很多次了。

“问的好,人生意义是由日神和酒神构成的……”文疯子每天都有不同的理论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显然老樊头是听不懂他的理论的,仍然在自怨自艾。

救助站的隔板不厚但是隔出了三个世界。

甲先生又一次坠入了梦境,又是熟悉的电影院。

讲的还是那个农村的小子,他没有到上海,只是走过那个转角来到了省城,他现在知道了,那么多的同乡根本就没到上海,只是到了省城打工而已。当然他也是,他在县城倒卖盗版书。小子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读书,他的成绩属于焚书坑儒级别的。但是县城没有门槛的职业实在太少了,摆小摊算一个。他有把子力气,城管来抓的时候,别的书贩因为书太重跑不掉,他直接就能把摆书的板子举起来整个扣在三轮自行车上,再翻身一跃两脚一蹬小车就跑老远,给城管干岔气也追不上,这属于是开发出了赛道优势。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一种文艺浪漫的风刮遍了大江南北。当时的中国年轻学生约会,手里没有架着两本尼采的书,别人会笑你是土老帽,是没文化。农村来的小子性格很腼腆,但想想自己也该讨老婆了,但是却不敢和同租的那些工厂打工的老哥们那样去撩拨小姑娘。用东北室友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纯大色篮子,但是有贼心没贼胆。出于一种非常低俗的目的,小子第一次开始看自己卖了几年的书,他的书种类很多,毕竟盗版书,属于是百无禁忌,期刊杂志,文学作品,哲学宗教,情感小说,三俗黄文,历史悬疑还有来源可疑风水道术书。成本低廉,卖的时候不论本,而是论斤称。可以说,读完这些不说博览群书,在同龄人中知识储备也是鹤立鸡群了。但是说实话他的书不怎么好读,纸质很差,擦屁股指不定能磨破痔疮。这些书多翻翻可能就烂了,唯一的下场就是卖给收废品的老头,再回收利用变成小卖部成捆卖的草纸,一些彩色书封会变成草纸上的彩色斑点。想到这点,除了找婆娘的愿望,小子还多了一层使命感,要在知识进到厕所之前尽可能地抢救到自己脑子里去。

接下来的事情,甲先生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子接下来会出一个大丑。他会潜伏到大学学里卖书,一个学生一边喊着迟到一边拿了书就跑,边跑边说下课就给钱,这样的学生小子见多了,很多就打着哈哈就把书款逃掉了,大学学生从来不是什么诚实朴实的代表,一发狠一跺脚,小子追进了教室。然后……

教室后门漏进一缕九月的阳光,陈旧的木门轴吱呀轻响。小子缩着脖子溜进来时,前排穿白衬衫的学生正在传阅油印的讲义。他沾着泥点的解放鞋在打过蜡的水磨石地面上打滑,差点撞翻墙角的热水瓶。

黑板左侧的粉笔字让他的瞳孔颤动:"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专题讨论"。那些笔画遒劲的方块字在小子眼里打着旋,像麦收时节被镰刀惊起的麻雀。他咽了口唾沫,把开裂的拇指肚在粗布裤子上蹭了蹭,悄悄坐在最后一排掉漆的连体木椅上。这下实在是没办法马上去要书款了,他作为哲学进到厕所前的最后抢救者,实在没办法在哲学课堂上做出要钱这样世俗的事情。

"这位同学。"讲台上的声音惊得小子一哆嗦。老教授扶了扶玳瑁眼镜,茶垢斑斑的搪瓷缸在讲台敲出闷响,"你来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学习哲学?"

这是点的我?问的什么问题?这题是那啥海德格尔问的还是你问的?小子手心冒汗,双手虚握,这是他找三轮车的下意识反应,城管查他他就这么跑的。

"这位同学?"老教授走下讲台,布鞋底蹭过满地粉笔灰。栓柱闻到他身上飘来的英雄牌蓝墨水味,混着旧报纸特有的霉味。教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的私语。

“我看你是生面孔,是哪的专业的同学?别怕,你来就说明对我们的课是有兴趣的,这题没答案,说说你心中的想法,这是每个人的哲学的基点。”

原来这样就可以了吗?这样就可以吗?那我早就有答案了,小子突然有一阵尿意被缓解的松弛感。

“俺觉得,读哲学是为了……”

说吧,说出那个你心里一直想着的答案。

“学哲学是为了讨婆娘!”

他已不记得现场有多少人在笑,教授说了什么。

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映出少年踉跄逃跑的背影。八十年代的秋风卷起他衣角,捎走了讲台上半支粉笔的叹息。

甲先生醒了,天还没大亮。老樊头还在自怨自艾,文疯子在胡言乱语。

甲先生不想睡了,难道找回回忆就是挖掘这些黑历史吗?以现在的心境来说,甲先生早就不会像当年那个少年那样面红耳赤,仓皇而逃了。如果他没有失忆的话,这些记忆应该是深深埋在某些不为人知角落的,埋藏记忆的时候还要狠狠地把上面的浮土压实,不让它在不经意间冒出芽来。不过只有两种人是无所谓的,一种是功成名就者,他们压低姿态讲出这些黑历史,一边表达自己的成果都来自于自己的个人能力,一边把自己的谦逊包装在外面,以免造人记恨。还有一种就是一无所有者,这些黑历史已经在他们的记忆花园里肆意生长,泛滥。

可能是甲先生醒来的动静惊醒了老樊头,老樊头把消瘦的头颅挤出门上的窗口,他现在急需一个文疯子以外的人认同他。

“那个……”老樊头想喊甲先生的名字,但突然发现他其实不知道邻居叫什么名字,不过老樊头更倾向于是自己忘掉了他的名字“你说俺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甲先生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打发他了,可是文疯子却被刺激到了。

“我说过几次了!老头,活着就是没有意义的,你要拥抱哲学!哲学!”文疯子用头把防盗窗装的哐哐响,“啊啊啊……虚无主义在敲门。这是人类社会最大的悲哀!”

没有人理他,但被这么一打岔,甲先生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看这个绳结牢吗?”老樊头拿着一个床单捆出的绳结,粗糙不过很结实,农家的手艺,一个痴呆的老头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东西,甲先生懒得关心。

“俺想了……俺想过了,俺得死了,无儿无女无名无姓,俺得死了。但是……站不上椅子,你拿着一头,把这绳子挂着窗上的铁格子上,另一头挂在……”老樊头想指自己的脖子,但是手没抬上去“嘎,人就没了。”

甲先生感到很烦躁,他很难找到拒绝的理由,但梦中拾取的什么东西告诉他不能这么随意,这个老头想给自己最后的理性做一个葬礼,甲先生不是一个合格的神父。

“小老哥你识字吗?”老人可能感觉自己的要求有些突兀。开始找点别的话题。

“嗯。”

“那他说的对吗?俺不太懂。”他指的是还在胡言乱语的文疯子。

“对的。”

“俺听不懂,您能给俺讲讲吗?”

“不用讲,他说的都是别人说过的话。”

“您读书多,还没有变成他那样,您才是有慧根的。”老樊头手里的绳结放下,“俺就是读书是有用的,有用的。”

老樊头没有再提死的事,有可能是放弃了,人总是能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又很轻易的捡起来,就像捡起掉在地上的零钱。

当然,也有可能是老樊头忘记了。

甲先生没有睡觉,而是伴随着文疯子的胡言乱语,拿了一本书看了起来,他心思也不在看书上,书上的内容像沙子一样滤过视网膜,没什么意义,只是眼睛里有文字会让他安心。他有一种可怕的假设,也许他的曾经是文疯子,未来是老樊头,这种假设太过可怕又太过现实,使他几乎拿不住书本。

就这样过了几天,文疯子和老樊头的病情都加重了,老樊头几乎已经到了全天发病的程度,连自己的死亡计划也彻底忘记了。文疯子因为保洁没有听他的划时代的文艺理论,狠狠地给了她一拳,这是红线,文疯子马上要被转移到精神病院去了,他会比老樊头更快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不必像爱德蒙·唐泰斯一样在这待上14年。最多5天吧,甲先生在心中估计道。

但是老樊头先离开了这里。

今天来了两个保洁,将老樊头的房间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还拿着水枪给老樊头从头到尾冲了一遍,甲先生才知道,他的肤色是棕黄色的,泥土的颜色。过了会又来了一个护工,给他理了发,把屎把尿,连指甲都细细得修剪过了。老樊头新换上的名牌衬衫领口支棱着吊牌,裤线锋利得能割破空气。护工给他梳头时抹了太多发蜡,花白鬓角凝结成石膏质感。

中午站长来了,甲先生早就见过他一次。他的颧骨像是被砂纸磨过的花岗岩,两腮凹陷处积蓄着铅灰色胡茬。金丝眼镜腿深深勒进太阳穴,镜框镀金层在鼻托处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合金骨骼。他的头发和甲先生同样的洗漱,几缕用发胶固定的刘海像干涸河床上的死蚯蚓,服帖地趴在泛着油光的额头上,颇有种不服的意味,所有中年人都试图装作发量很多,好像留住头发就是留住时间。制服领口第三颗铜纽扣绷得很紧,勒出火鸡般的颈纹。喉结下方有块暗红色胎记。“有点被吸血鬼采食留下的暗疮。”甲先生很阴暗地想。

站长和几个记者把老樊头带走了,他是本地人,也不是无儿无女,这些信息多半他都忘了。警察查到了他的信息,通知他的子女将他带走。老樊头是最安全的“犯人”,他不会和子女说他遭受了什么虐待,他的理性死在了试图自杀的那个夜晚。

老樊头几乎是被架出去的,几个实习记者长枪短炮地跟着站长,好像跟住了这个无足轻重的新闻就能摘掉身上的实习章一样。甲先生能想到,那个白痴站长这会正在笑着,瘦的只剩皮的脸庞,一笑起来苹果肌能带动颧骨下面的暗疮一起鼓动,就像老版超级马里奥的小人一样,没完没了地在喉结下面蹦,甲先生有点想笑。

随着老樊头的离开,走廊的大门缓缓关上,就像合上一本写满错字的旧书。

“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隔壁房间传来呼号。

“只会复述别人的句子,一点不看场合,真是疯子。”甲先生的心中饱含悲悯。

距离甲先生来到救助站,已经过了一个月,预想中的文疯子被带走的情节却始终没有发生,他依然天天发疯,以至于演化到行动上了,在文疯子的一天中,他很少睡觉,一半的时间在说胡话,一般的时间都在自残。不过他自残的很有分寸,就像是现在网络上常见的“抑郁青少年”一样,给人一种将死不死的印象。史铁生说过:“天天把死挂在嘴边的人,不是在期待死,而是在渴望爱。”文疯子却从不把死挂在嘴边,也不渴望爱,他平等地攻击所有靠近他的人,他伤害自己的力气很小,打别人的力气却很大。他的自残不想是寻死,而是像猫科动物炸毛一般是一种警告:我是精神病人,没事离我远一点。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救助站里的人懒得将他挪窝。如果因为要把他转移到精神病院这个行为,导致收容的流浪汉死了,到时候是谁的责任呢?

现在这个特殊的收容区,只剩下甲先生和文疯子了。偶尔“老大”也会过来,给甲先生带着书本或是小玩意。“老大”告诉甲先生,其实这些东西原本都是提供给收容者的,但是那些个员工不会随意发。你不问就是没有,就算有也不能随便给,得靠求。人总是会在最小的权力下最大程度地为难别人,在环境越封闭的时候越是如此。所幸“老大”在这里待了18年,太久了,大部分入职的员工其实都不知道“老大”也是收容者,所以“老大”能较为轻松地拿到这些东西。文疯子就没这么好运了,上一次“老大”来放饭,调侃了文疯子几句,文疯子就真疯了,一拳擂在了“老大”的右腰上。对于中老年男人来说,这个地方受击比下阴更严重,虽然“老大”不至于刻意去报复他,但是停了一直供他的书本还是随手的事。

自打看不了书之后,文疯子的词汇量持续下跌,他是典型的变色龙似的读书人。没有任何自己的思考,并且只相信他正在读或者刚读过的书,视以前“老大”给他带的什么书,他可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以是现实主义者,甚至可以是女权主义者,而且还会不遗余力向周围人宣传书里的思想,和那些小时候带着奥特曼到班里炫耀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这样一个见风使舵的读书人,偏偏记忆力超群,记得甚至能背出自己看过的多数书本,这样一个可怜的家伙不可避免地划向怀疑主义,虚无主义,每天的胡话变成了批判自己以前看过的书籍,这才是他自己真正的思想也说不定。

在甲先生来到这满一个月的晚上,文疯子不说话了,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文疯子大概是一夜没睡。

第二天“老大”过来送饭的时候,被吓坏了,文疯子枯槁地不成人形,他的头颅像昨晚餐后的核桃,一夜之间原先半白的头发现在全白了。两腮已经发青,皮肤紧贴着颧骨拉伸成半透明的羊皮纸,底下蜿蜒的血管里仿佛流淌着蚯蚓的体液。十指关节凸起如锈蚀齿轮,指甲缝里嵌着墙灰与干涸的血痂。眼窝深陷,瞳仁黯淡无光,可能昨晚的哭泣已经把眼里的泪水像拧毛巾一样全部拧出来了。基本就是一个国产老恐怖片的僵尸形象。

“老大”愣了一会,反应了过来,这个家伙只是个疯子而已。

“这小姑娘还挺文静的嘛。”“老大”勉强用嘴角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文疯子没有理他,“老大”将饭放在他可以够得到的地上,他知道,晚上他还会原封不动地把饭盒收走的。

文疯子的身上漾出来的是死气。“老大”知道,甲先生也知道。

甲先生有一套理论,流浪汉总是先变成一个只知道求生的动物,然后再变成一个只知道被动接受养分的植物。在植物之后,如果人还有堕落的余地的话。就是把死当做唯一的解法,所有希望的支柱都被推翻,浑身每个无意识的细胞正如温泉关的斯巴达三百勇士一样做着最后的无畏抵抗。在街头有时能看到这样的浑身死气的家伙,这时其他的流浪汉就会默默把他身边的家当搬走。当一个人冒出死气时,这个人就已经死了,可以当做尸体对待,只是肉体还有动静罢了。

当天晚上,文疯子好像恢复了,他的精神病刹那间好了,他拉着甲先生聊过去,聊未来,聊聊自己的家里人,说说自己求学经历,甚至聊了自己初中时的白月光,那是一个腿长头大的单纯姑娘,文疯子天天给他写藏头诗贴在座位上,她总是在上课前顺手拿来揩鼻涕。当然,甲先生没有这些东西,大部分时间在听文疯子絮絮叨叨地说。

从黄昏讲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文疯子越聊越开朗,越聊越兴奋,但有一瞬间,他停住了,没了文疯子的说话声,救助站就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不知什么树叶的沙沙声。人的一生所有珍贵的东西一晚上就说完了,文疯子一晚上都没有再说什么文学哲学的事,在寂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甲先生熟悉的神情。

“你说我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甲先生想起来了,那是和老樊头寻死那晚一样的表情,可怜而悲哀,他正拉着最后那根逃离地狱的蜘蛛丝,出于详谈一晚的礼貌,甲先生觉得还是要认真回复他。

“受苦的活着就是没什么意思的,有钱有权活着就有意思了。”

这个回答太过世俗,导致文疯子有片刻的呆愣。甲先生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一个陷阱,文疯子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有钱有权的人,他所学的所有的哲学文学都不能从物理意义上打破这个前提。

文疯子失去了所有力气,蜘蛛丝断了。就像那些逃离人生逃离世界的旅者发现旅途最终目的地是回家一样,那是一种刻骨的绝望。

没有再管文疯子,甲先生转身睡觉,他已经很困了。

这次梦境没有那么美好,甲先生感到自己被人狠狠地揍,皮鞋和棍子狠狠地落在他的身上,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被疼痛侵袭。他只能护住头,尽可能地把整个人身子蜷缩成一团。

甲先生默默数秒,一般按照群殴的规律,被很多人打的时候,算好时间,等两三秒没人出手就是打人的累了,这个时候要赶忙爬起来,偷摸地往死里打那个带头的家伙,等对面反应要打自己时,再抱头缩起来,这是街头打架的哲学。

1,2,3……

就是这个时候,甲先生准备还手。可是一个长发的身影却提着水管,往群殴甲先生的几个人头上狠狠地敲了上去。“砰砰砰!”隐隐能听见清脆的碎裂声。这是街头最害怕的那种人,愣货,虎了吧唧的,招招下手没有轻重。甲先生抬头却发现,是年轻版的文疯子,那炸成辫的大长发,高颧骨,薄脸皮。自己年轻时候认识他吗?没听说啊。文疯子转身就跑,速度很快,几个呼吸就不见了人影,甲先生急忙跟上,就在前脚迈出,甲先生发现步履轻盈,体力充沛,自己也是一个小年轻。甲先生跟着文疯子进到了一个电影院,这个电影院和外面的街道都是现在的风格,不可能是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知道为什么,甲先生长舒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什么负担。甲先生学着文疯子的样子,以跨栏的姿势潇洒地翻过了检票口,进到了影厅里面。

这就是甲先生梦中常出现的电影院。

回到了熟悉的位置,电影刚刚开始。

又是两伙小年轻在打群架,甲先生在里头认出了自己,只是没有找到文疯子,文疯子看着没有太在意,只是不停地在吃爆米花,爆米花在他的嘴里没有咀嚼,而是像磨盘一样在他的牙齿里被不断地左右磨成碎屑吞咽下去,发出了难听的声音。

军挎包甩在红砖墙上,铁链子和板砖哗啦啦淌出来。一个平头穿着工服的小伙用牙撕开绷带往拳头上缠,布鞋碾着满地煤渣咯吱响。那是他的一个室友,从另一个乡下,另一个转角来到省城打工,说话乡音很重,一般不怎么说话,据说有家传的把式。

两个带头的在盘道,两边都在摩拳擦掌,等待各自回家还是战端开启。在电影院的甲先生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群年轻人要聚在这里打架,更有可能的是,也许屏幕里1988年的甲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架,可能只是被朋友拉来为朋友的朋友讨公道,被几句江湖义气的口号和肾上腺素推搡着来到这里。

龙门架的钢骨在暮色里锈成暗红,斜拉的钢索绞住半片残云。冷却塔的泄水口凝着沥青状的油膏,一滴一滴砸在废铁皮上,像座走不准的老挂钟。砖墙裂缝里滋出的野蒿子早被机油腌成了铁灰色,墙根散着泡涨的又被晒干的施工手册。报废的轴承在脚下乱滚,内圈钢珠早被撬走,空荡荡的套圈碾过煤渣,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干响,空气稠得能拧出铁腥味,混着不知什么液体挥发的甜腻,钻进肺里荡起一股浊气,使口腔发黏。颇有中国版牛仔决斗的氛围。

砖头擦着甲先生的耳朵飞过,砸到了那个有着家传武学的舍友脑袋上,一声闷响之后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这是开始打架的信号,甲先生抄起半截铁管冲进人堆,逢人便砸,像一条疯狗,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屏幕前的甲先生看着这个画面,不由得转头看向文疯子,这幅不要命的样子和刚刚的文疯子一摸一样。对面这时来个一个光头的小子,拿着铁铲就往甲先生脸上招呼,甲先生来不及躲避赶紧抄起铁棍抵挡。“铛!”巨大的力道震得甲先生虎口发麻,光头铁铲上的铁锈溅在甲先生脸上,和汗混着往下淌。甲先生急中生智,压低重心就是一个膝撞,膝盖撞上对方小腹时听见热水壶瓶胆碎裂的闷响。第一个抄家伙会形成连锁效应,群架会马上变成火并,人性陨灭,只剩下恶鬼。

“嘿嘿,当时我们打架是真干啊,哪像现在,就是两边摇来人来摆摆架子。”文疯子适时地发表意见,彰显自己的存在。

不知道是谁的军大衣被砍破了,撕开的棉花飘起来,和缠斗的人群中不断飘散。谁的血滴在甲先生的布鞋上,溅在煤灰里洇成黑紫色的花。甲先生回身踹飞了一个试图摸到身旁的半大小鬼,他手里的铁链顺势抽在了身旁的龙门吊立柱上,钢与钢的尖叫扎穿耳膜。

甲先生侧头躲过甩过来的硬皮带,硬皮带甩起来不比什么铁器威力更差,这一点甲先生的老爹最有说服力,光是皮带的边角挂过就已经划破了甲先生的眼角。在屏幕前的甲先生看的真切,那个年轻的自己的右半边脸皮已经耷拉下来,可是他浑然不顾,抓了把煤灰糊住伤口,铁锈味在舌根漫开。有个自己人被一个脸上刺青的小子按在废机油桶上揍,铁皮凹陷的轰鸣混着惨叫穿了过来。已经打红了眼的甲先生一棍敲在了刺青小鬼的头上。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场面已经陷入了白热化,两边的阵营还在不断补人,这个时代通讯不发达,来的晚的人陆续加入混战。甲先生找准时机退出战场短暂休息寻找机会,一团火在他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流动,他的大脑却很清晰,不休息补充体力,进去也是挨打的料,打架最怕的是愣子,最容易受伤的也是愣子,就在甲先生撤到边缘之后,却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如一盆冷水顿时将他的火浇息了,而自认为清醒的大脑也彻底停止了思考。

甲先生那个开头就倒下的室友此时正瘫在煤堆里,一把闪亮的军刺正插在他的肚子上,血液顺着血槽泊泊流出,他的双眼瞪的大大的,早就没有了神采。从84年开始,警察开始收缴管制刀具,但是这些小混混们或多或少藏了一些。这是纯粹的恶意,有人对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捅了一刀,看情况来说凶手已经逃窜了。

甲先生发出一声怪叫便逃出了现场,1988年的一天,两个少年死去了,一个死于纯粹而莫名的恶意,另一个无知无畏的少年也在心中死去了,他害怕自己被这种恶意侵染,他逃离了省城,再也没有回来。

甲先生醒了,被文疯子被架出病房的嘈杂吵醒了。文疯子是有自己的家人的,可能是精神疾病,也有可能是因为中年人比嘴还硬的面子,除了甲先生,没人知道他还有家人。文疯子将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已经彻底散发出死气的文疯子已经失去了威胁救助站最大的底气。

他和昨晚梦中的形象的差距是何其之大啊,甲先生选择偏过头去,他想把文疯子意气风发的样子更多地留在心里。

“彭!”彭!”硕大的拳头突然落在了救助站员工的头上,文疯子发病了,他下手狠辣,出手很快,梦中版本的文疯子好像附身到了这个空空的躯壳上。两个救助站的员工被打懵了,其实他们挨的两拳并不重,毕竟这只是一个几天没吃饭的瘦弱疯子,但文疯子浑身上下煞气惊人,两个员工被吓得夺门而出。

“你刚刚!你刚刚!是不是在同情我!”文疯子抬起头来,用深陷的眼窝里的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瞪着甲先生。

甲先生点了点头。

“同情!同情是旧道德里最可恶的东西!你和他们都他妈的一样,同情别人的痛苦,嫉妒别人的快乐,亏我把你当朋友。”

“同情是弱者的道德!真正的强者应该……应该自己自强起来!吃最好的饭!看最清澈的天!睡最漂亮的女人!你真是……”

“畜生啊!”文疯子又大喝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甲先生不语,文疯子估计说的又是别人的话,但是一股无明业火在他心中燃烧。

三天后,救助站站长的车在开进停车场的时候遭到了袭击。

一根根地木棍被扔到了他的车上,木屑四散,有些上面还带有钉子,划伤了他的新车。这么远的距离,侮辱性早就超过了杀伤力。站长抬头看去,那是一个流浪汉,救助站最不缺的就是流浪汉。那个流浪汉一只脚踩在防盗窗上,另一只脚跨在窗台上,还在不停的投掷着木棍,看来他把救助站配的木板床拆掉了。他的头发不多,身体发福很明显,腿却很健壮,就像是用AI作图拼接出来的人形物体一样,非常滑稽。他想起来了,这是救助站里唯一一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流浪汉,登记册上写的是无名。他神志不清,甚至还有些感情缺乏,一整天就是死了全家的脸,这样的家伙,无论放在哪都是丑角中的丑角。

可是在他严重馒化的脸上却显露着一种神采飞扬的神情,好像他不是一个丢木棍的流浪汉,而是一个指挥着弓箭队的古代将军,是一个掌管着火炮阵地的军官。那股神情让站长很不舒服,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不出五分钟,一队保安冲进了甲先生的房间。面对这些拿着防暴装备的保安,甲先生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之前被甲先生害过的鹰钩鼻队长不顾其他保安的队长直接带着防爆叉冲了上来,但甲先生打架经验很丰富,直接一蹲,左手一拍将叉子拍到一旁,一棍就打在了鹰钩鼻队长的鼻子上,这根棍子被甲先生改良过,上重下轻,很好发力。旧伤未愈的鹰钩鼻队长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甲先生顺势一脚踩到了他的胸口,那副姿态就像是角斗场斗胜的斯巴达克斯。

“他妈的,一个月就三千块钱,充什么好汉。啊?”甲先生顺势还在鹰钩鼻队长的胸口踩了几脚,周围的保安见势都无人敢靠近。手中明明是木棍,却有钢管金属般的触感,那个在废工厂杀得七进七出少年好像附在了这个中年发福的流浪汉身上。

但是在站长来到保安后面的时候,甲先生知道,又要开始打架了。

斯巴达克斯一个人对付着七八百个敌人,他们组成了一个活的人环团团围住了他。浑身负伤的角斗士首领,站在几百具堆积在他周围的尸体中间奋战。他的两眼闪烁着怒火,他的声音犹如雷霆;他闪电一般迅疾地挥舞短剑,使所有的敌人都大为恐慌:他不但把他们打退、砍伤,而且把所有胆敢进攻他的人一剑一个地刺死。但是,一枝从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掷来的投枪,使他左面的大腿受到了重伤。他用左腿跪在地上,把盾牌转向敌人,继续挥舞着短剑,用非凡的英勇精神击退他们的攻打。他好像一头怒吼的雄狮。他那威武的气概,魁梧的躯体,在罗马兵士中间,就像是受到肯陶洛斯人包围的赫拉克勒斯一般。最后,从离开他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掷来的七八支投枪,一齐刺中了他的背部。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结束了生命。

战斗结束了,甲先生最后被押送到了市里精神病院。

作者简介

王云瀚,上海视觉艺术学院2021届,擅长写作纪实文学,武侠小说,科幻小说,作品有《都市浪客千里行》《重玉》《机械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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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教师简介

马晓俊,复旦大学博士,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新媒体艺术学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负责人,研究领域为新媒体传播、AI创意写作等。

陈佶,无党派人士,上海网络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新媒体艺术学院兼职副教授,上海市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会员,上海市青联委会,研究领域为网络文学、创意写作等。